8月4日,河南寶豐空石洞鄉,一村民挑著桶走了幾里路去往上溝里打水,由於長期乾旱,山路邊的農田已撂荒。
  距水庫20公里的村莊,百年河流乾涸
  中國商品糧基地之一的鄧州上百萬畝旱地澆不到水,面臨減產絕收
  作者:孫旭陽
  鄧州市位於河南省西南部,是中國50個商品糧基地之一。近期,和河南其他地方一樣,鄧州也遭遇了63年來最嚴重的乾旱。據官方數據顯示,鄧州市6月份以來的降雨,較常年偏少六成以上。2014年,該市夏播面積242萬畝,受旱面積就達181.05萬畝,重旱超過160萬畝。秋糧大規模減產已不可避免。    
  在鄧州市西北部的河池村,幾乎所有秋糧田已註定絕收。這個擁有三四千人口的村莊,直線距離丹江口水庫最近的水面只有20公里。現在,村外至少流淌了數百年的河流已經乾涸,對於乾旱,人們毫無作為的能力。
  又是一個悶熱的夜晚,河池村有很多人都露宿在平房頂。和往年不同的是,他們不必再害怕蚊子的叮咬。連續兩個月的旱災,烤幹了蚊子可以孳生的水坑和陰涼地。
  村邊的小河已經乾涸,裂縫就像蛛網一樣遍佈河底。死去的河蚌肉已經化盡,只把殼留在裂縫內外。大魚小魚早就被捕光,連一副魚骨也找不到。在燥熱的死寂中,野生的花草肆意滋長,有的已有一人多高。烈日下,它們的葉片也開始萎乾。
  上了年紀的老人們一度相信,種在地里的莊稼,是老天爺青睞的“神苗”,老天爺不會容忍它們渴死。他們還曾相信,村外那條小河是龍王管的,下游很多人吃水要靠它,往河水裡撒尿的小孩,會在下一場雷雨中被龍抓走。
  一茬又一茬的年輕人,沒有人再有耐心聽這些玄乎的嘮叨。他們對土地沒有感情,也沒有絲毫對災荒饑饉的記憶,更談不上恐懼。這連帶著老人們也開始淡薄了土地。這麼大的乾旱,最多給村莊造成了不適,人們在苦笑中提起它,像是談論某個不成器的年輕人。
  村邊的小河乾涸,數代人的記憶從此斷流。時間一天一天在乾旱中被消耗。在中原大地上,河池村這樣的村莊因耕種而聚集,而耕種的明天又在哪裡?
  無力抽水
  
  村裡第一口機井深135米,抽的水還不夠自己澆地
  孫建平曾多次到十林鎮政府詢問,想為自己的機井爭取一點補助資金。幾個月下來,他得到的最明確的回答是,“崗上沒有計劃”。這裡的“崗”,指的是249省道往西數公里的丘陵地帶。省道西側一公里內,政府出資修有機井,再往西走,就“沒有計劃”了。
  河池村位於249省道西5公里,這是孫建平爭取資金的最大劣勢。河池村有3600多人口,耕地6300畝,退耕還林地1000畝,是十林鎮最大的行政村。在退耕還林的1000畝地中,就有孫建平的120畝核桃地。
  為了養活這些樹苗,去年11月,孫建平出資三四萬元,找來一個打井隊,在承包的地塊內打了一口135米深的機井。這是河池村歷史上的第一口機井。很多人期望可以跟著蹭點水澆地,直到他們看到了孫建平那張很難舒展的臉。
  “我失誤了。”孫建平說,他找的打井隊沒有可以鑽穿岩層的鑽頭,所以到135米就停了下來。他想著這麼深夠用了,就硬化了井壁,結果2寸徑的管子下進去只能抽半個小時,然後等待三四個小時後才能再抽,這讓他的120畝核桃樹瀕於夭折邊緣。
  他不得不又花了兩萬多元,買了一個容量為10噸的大儲油罐來儲水。水泵也經常壞,把它從井底拉出來需要專門設備,一次收費一千元。各種開支加起來,孫建平發現自己為這口機井的投資已經超過了8萬元。為了節約用水,他只能再考慮購置一套滴灌的設備。
  “好多人找我,想借我的井澆包穀(玉米)。”他說,“我一家都沒答應,一來我自己都不夠用,更重要的是一旦開個口子,我不讓誰澆就得罪誰。”
  這口機井的困境並非偶然。根據鄧州市水利局統計,該市目前共有機電井2.2萬多眼,其中出水不足的將近5000眼,機井水位普遍下降3到5米,部分下降10米以上。從十林鎮沿249省道往南直到張村鎮,南都記者沿路探訪發現,省道邊的機井幾乎都存在抽水無力的問題。
  這都在為以往的抽採埋單。“你不能說只要打機井就可以抗旱。”一位機井隊老闆說,當地機井近年來越挖越深,從幾十米到一百多米,甚至還有超過200米的,部分施工隊適時打出“抽乾不要一分錢”的廣告詞。但大家都知道,地下水不能無休止抽,土裡涵養不住水,天氣也會更加乾旱,造成惡性循環。
  步步斷流
  
  青壯勞力大多出門打工了,沒人在意莊稼收成
  河池村80多歲的村民,也沒見過爬魚河有這麼乾。它發源於與十林鎮相鄰的內鄉縣師崗鎮的永青山,下游十幾公里便是河池村。在20多年前,這條河在冬天還能保持流水。
  爬魚河的得名,源自它水草豐茂,在發大水的時候經常有魚群漫上岸來,俯拾可得。沿途的丘陵地帶,也因為它的導流,而免於洪澇之苦。至少從明朝開始,爬魚河邊的村莊就開始攔堰修壩,為蓄水灌溉之用。
  河池村目前的堰壩修建於1969年,每一個生產隊社員都得出工,運土全靠肩扛手提。兩年後,這道堤壩被一場暴雨沖開,只好重修。社員們把筐里的土倒在壩上,由兩台履帶拖拉機來回碾壓,像烙千層餅一樣,一層層堆積起來。
  這道土壩拱衛了河池村三四十年。一旦秋種遇到乾旱,人們用大橡膠袋載水到地里,一窩窩栽下莊稼苗。當苗長成以後,人們就用抽水機一級或二級提灌,用來保苗增收。壩內200多畝的水面,和其下游數公里的河道,總是可以保證澆水的人漫灌田地。
  上一次大旱,是在1993年。那一年,當地還引進了旱地稻,使得缺水進一步加劇。直到那年8月的一天,壩內水面只有成人膝蓋深,無數魚頭在淺水中點動,人們紛紛跳進去捉魚,還有人用鐮刀砍。最引人註目的,是一條長達1.5米的大魚。不知道它在這條壩內生活了多少年。它被捕殺,引起了一些老人的驚懼。他們迷信這條魚老得要成精,人們弄死它,會有某種不好的報應。
  從那次旱災起,爬魚河在冬天就開始斷流。與此同時,在它的上游山區,採石場更多了,民工們徹夜放炮開山。遠望過去,大山被開膛破肚。永青山已越來越無青翠顏色。進入本世紀以來,爬魚河在夏天也已經斷流,只有在汛期,河道內才有流動的水。
  從崗上流經村裡、又匯入爬魚河的水道,也被雜草和垃圾阻塞。坑塘早在十年前就乾涸。去年冬天,河池村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,在村內的池塘底烤火,大風引燃了附近的雜草,很快燒死了他。
  十幾年來,這裡幾乎每個冬天都很乾旱。冬小麥對水的依賴遠不及玉米,所以連年減產而沒有絕收。村裡八成以上青壯年勞力都出門打工了,下苦力澆地的人越來越少。然而即使是最勤快的老農,現在也不會把小麥的收成當成太大的事。一畝小麥收成再好,也不過千元左右,這隻不過是在南方玩具廠里一個多星期的薪資。
  無論是秋種還是夏播,政府每一年都宣傳要組織抗旱。而在河池村乃至更多的村莊裡,人們只有一個“等”字。即使有水可澆,玉米地澆三遍,刨除各種開支,連人工費都不夠。有這個工夫,遠不如在建築隊當個小工划算。大概從十年前起,當地的包工頭已經開始接納中年婦女入伙了。
  種地賠錢
  
  包地大戶要投資農田水利設施,還得承擔來自天災和市場的所有風險
  孫建平包的120畝地位於河池村西南部的崗頂。“找整塊地很難。”他說,這一大塊地分屬3個村民小組的數十戶人家,大部分人家他都不熟,還有的人家不想外租。去年,為了能讓農戶們儘快點頭,他在村裡請了好幾個有威望的人幫自己游說。
  讓他滿意的是,這一大塊地形狀很像一張龜殼,連一個墳頭都沒有。按照約定,這些土地的糧食直補還歸原來的承包戶,如果有退耕還林的補貼則歸他。他租賃的前五年,一畝地租金為500元,之後再隨行就市上漲。
  雖然包地大戶和退耕還林都為當地政府所鼓勵。但真正介入的人,會發現壓力和風險超出想象。在本世紀初,土地成為當地農民的累贅,一些打工家庭會無償把土地轉給鄰居和親戚種,只需要幫助交稅費。還有些土地被拋荒。
  2005年,河南取消農業稅,並啟動糧食補貼後,這些土地的租金最初也只需要100元左右。這隻是一個象徵性的價位,農地的價值仍處於低谷。又過了幾年,當地開始鼓勵土地流轉和種糧大戶後,租金又開始上漲,直至十年前的10倍。種地的風險,被轉移到了那些試圖挖掘土地更大價值的人身上。
  河池村的另一個包地大戶,是村支書。他在靠近爬魚河道的地塊里,承包了上百畝地用來栽種煙葉,一畝地租金也是500元。這意味著無論旱澇,他首先就得扔5萬元進去。麥收後,一場透墒雨也沒下,眼見煙苗日漸萎靡,卻一直無水可澆。最後,他向擁有機井的孫建平求助,得到的回應也是一場訴苦。
  每個人都知道他必將賠錢,而且數額不小。這導致其他想包地的農民,都打消了跟進的念頭。這是一個無解的兩難:當政府農田水利設施等投資缺位之後,只能依靠包地大戶的個人投資,而包地大戶除了難以找到合適地塊,還不得不獨力承擔來自天災和市場的所有風險。
  一個可資對照的數據是,在離河池村15公裡外的張村鎮趙樓村,緊鄰249國道的農地,租金一年為1000元。外來包地大戶為了順利拿到地,將1000元中的100元,交由村委會做管理費。這些土地不見得比河池村的土地肥沃,但這裡每50畝地,就配有一口機井。包地戶只要包一張電卡,就可以開動水泵。
  一年多來,包地的孫建平沒有找來任何“計劃”和資金。至今有點眉目的,是鄧州市退耕還林的資金項目。農業局的人曾專程到他的地塊去核實,他興衝衝地帶著來客看機井,撥弄在乾旱中尚有青色的核桃樹苗。
  至今,他已投資40多萬元,其中一部分還是借的高利貸。他原本想雇一群鄉親來幫助幹活,現在能雇得起的,只有他一個手有殘疾的親戚。他開始向那些看上去有門路的熟人求助,希望政府能關註到他。
  減產絕收
  
  鄧州市水利局一份統計材料顯示,上百萬畝旱地未澆到水
  在往常,每天下午4時左右,是河池人上地幹活的時間。有人荷鋤,有人拉車,還有人背著農藥噴霧器,老人孩子則牽著牛羊,從家裡走到村裡的主道上,再逐漸散入到一條條鄉間小路。現在,幾乎沒人再下地了。無論是耐旱的煙葉和芝麻,還是不耐旱的玉米和辣椒,都已大面積枯黃。
  進入8月以來,人們都清楚大勢已去,對天氣預報也沒那麼關心了。即使馬上有一場大暴雨,玉米也要絕收,其他的莊稼即使能有點收成,也保不住種子和化肥的成本。在河池村,不但澆不上水,電也經常在中午和傍晚時候斷掉,何時再來,連鎮里的電工也說不清楚。生活部分地變為了忍耐。
  在十林鎮其他可以接到機井和湍河水的村莊,不甘心的人們還在掙扎。鎮上最大的灌溉器材商王偉,每隔幾天就會到鄧州市區團結路的批發市場去碰運氣。“緊俏的水泵和管子,人們都是上去搶。”王偉的對手,是全市所有的零售商。他們都睡在拉貨的汽車內,看到有大貨車過來就湊上去。往往進城兩天后才能搶到貨。
  今年的各種貨都大漲價,去年一盤70米長的白水管,零售最多要140元,現在一百五六十元還經常缺貨。“連柴油機在內,置一套澆水的設備得一萬多,很多家庭都是合伙買的。”在王偉的店里,幾乎每天都有人討價還價和賒賬。為了一千多塊錢,很多顧客會托王偉的親戚故舊來說情。現在,他已經積了近十萬元的賒賬,但他去城裡進貨卻必須付現款。
  “沒有辦法,農民可憐呀。”王偉的妻子說,她遇到好幾個婦女,連水泵都抬不動,就在店里猶豫,“澆地的話沒勞力,費事還花錢,不澆的話,能看著莊稼旱死?愁到最後,都想哭了。”還有一家三兄弟,老大76歲,老三72歲,仨老頭搭幫澆水,好幾次因為不懂操作而燒壞水泵。
  王偉這樣的店家,儘管對農民非常重要,不過,他們之間的交易,並不能享受像前幾年“家電下鄉”那樣的補貼。人們也風聞國家有這個補助,但在十林鎮,並沒有人見到過。
  鄧州市委宣傳部和水利局,都拒絕就抗旱措施和政策接受採訪。
  南都記者獲得的鄧州市水利局一份統計材料顯示,2014年該市夏播面積242萬畝,受旱面積181 .05萬畝,重旱161 .85萬畝。截至8月4日,全市只澆了68 .4萬畝地。這意味著,其他上百萬畝地將面臨減產甚至絕收。
  這份材料還顯示,中央和河南省分別給鄧州撥付了50萬元抗旱資金,鄧州市則投入了200萬元,三級政府共投入300萬元,平均到一畝夏播田上,只有1元2角錢。而同期,農民自籌的資金數為1241萬元。
  旱災使得鄧州境內的5條骨幹河流,3條斷流。中小水庫17座,7座小水庫乾涸。6處大中型灌區,3處都無水可灌。境內的坑塘堰壩幾乎全部乾涸。作為南水北調水源的丹江口水庫,本也是鄧州市主要灌溉水源,為此鄧州市還設了一個引丹渠。然而,今年因為丹江口水庫水位過低,直接導致60萬畝秋收作物澆不上水。
  當地人關於水流的記憶,已註定要被修改。
  沿爬魚河從河池村南下不到10公里,就是在河南很有名的習營村。數百年來,習營和鄰近村莊受惠於爬魚河在這裡的曲轉沖積,土地肥沃,旱澇保收。現在,河道乾裂,荒草叢生,沒人相信它會恢複舊日光彩。
  習營村東邊,南水北調中線乾渠上修了一座斜拉大橋,紅色的鋼梁在十里地外就能看到。現在站在橋上,可以看到渠底已有水光波影。這是7月4日上午,數十公裡外的陶岔渠首開閘試水的成果。純凈清冽的丹江口水將通過這裡流到北京。爬魚河如再有水,將在這裡繞彎南下,最終匯入漢江。
  南都記者 孫旭陽 發自河南鄧州
(編輯:SN054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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